愛丁堡藝術節歷久彌新70年 挑戰一切可能性
[中藝網 發布時間:
2017-09-07]
創立于1947年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和愛丁堡邊緣藝術節(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今年8月雙雙迎來70周年華誕。這兩個開創了二戰之后世界表演藝術新版圖的重大藝術節日,不僅牢牢占據歐洲乃至全世界表演藝術領域的高地,同時也深遠地影響了當代表演藝術的發展方向和產業路徑。
可以說,每年8月的愛丁堡,就是一片藝術的海洋,你只有深深地潛入海底,才能領略它的無限風光與奧妙。今年是我連續第六年到愛丁堡觀看藝術節,15天當中看了75部戲,也受邀參加了英國文化協會(British Council)和愛丁堡邊緣藝術節組委會(Edinburgh Fringe Art Industry)組織的多項活動,得以更深入地對藝術節進行全面的觀察和學習。在逐年累積中,我一方面慨嘆于這兩個共同構成“愛丁堡藝術節”主板塊的藝術節內容之豐富多樣、其中優秀作品的藝術高度,另一方面更折服于其龐大復雜的運作機制和無數精巧高效的細節。
愛丁堡國際藝術節
國際一流與國際主流
這些年來,不斷看到一些國內媒體發布的通稿,宣稱某個作品受“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之邀,赴愛丁堡演出云云,這些通稿的來源,既包括某些國有劇團或導演工作室,還有某市某小學某省某少兒藝術團,但認真研究一下,就會發現都是在“扯”。
近30年來,真正受到愛丁堡國際藝術節邀請前去參加演出的中國內地的表演團體少之又少,戲劇類的是2013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林兆華導演的《大將軍寇流蘭》,2015年天津人藝與蘇格蘭國家劇院、格拉斯哥Vox Motus劇團聯合出品的《龍》(外方演出版);戲曲舞蹈類的僅有2011年上海京劇院的《王子復仇記》(根據《哈姆雷特》改編)、中央芭蕾舞團《牡丹亭》、2015年陶身體劇場《重之三》和《重之五》,更早的則是1987年上海昆劇團的《血手印》(根據《麥克白》改編)。
愛丁堡邊緣藝術節(Fringe)可以自由前往,但登上愛丁堡國際藝術節的舞臺,則意味著被選中的這部作品真正被納入國際主流視野,這個受邀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巨大的榮譽與認可。而故意混淆概念、聲稱自己或自己的作品“被邀請”的那些藝術家和藝術團體,基本都是借在邊緣藝術節演出而謊稱受“愛丁堡國際藝術節”的邀請。
今年雖然是愛丁堡國際藝術節70周年“大慶”,但總的體量仍與以前相似,構成板塊也仍以歌劇、戲劇、舞蹈、音樂等為主,共有來自40多個國家的2020名藝術家參與。唯一新增的一個紀念板塊是“47精神”(紀念藝術節誕生于1947年),邀請了來自英國、美國、烏克蘭、黎巴嫩、古巴、中國、巴勒斯坦、智利、阿根廷、敘利亞、葡萄牙、德國、伊朗、印度、巴基斯坦等國的藝術家和編劇,進行為期11天的演出和討論,展望藝術和藝術節如何繼續成為一個希望的燈塔、如何起到彌合裂痕的作用。畢業于南京大學、現在在紐約學習和工作的中國青年編劇朱宜是參與者之一。
在國際藝術節的劇目中,我看了7部,分別是歌劇《唐璜》、《麥克白》和《波希米亞人》,戲劇《犀?!?、《清晨遇見你》、《飛翔》和《俄瑞斯忒亞——無盡之境》,以及荷蘭舞蹈劇場的一部作品。其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莫過于全新形態的裝置演出《飛翔》和由古希臘經典悲劇改編而來的《俄瑞斯忒亞——無盡之境》。
和一般舞臺上由人完成的表演藝術作品不同,《飛翔》是一個全新的演出類型,它由許多格取景框式的立體裝置、微縮景觀模型和小手伴構成,所有的小格和立體景觀被鑲嵌在一個緩慢轉動的大軸上,每個觀眾戴著耳機坐在屬于自己的全黑小格間里。隨著故事的推進,眼前的小格燈光亮起,立體動畫一幀一幀地移動、延續,耳機中傳來的對話和音效與眼前的畫面結合起來,加上觀眾自行腦補的動作與場景,構成一個立體而鮮活的故事?!讹w翔》講述的是兩個阿富汗少年,在戰火中兩人的父母身亡,他們試圖逃離,從喀布爾、伊斯坦布爾、雅典、羅馬到巴黎,最后到達倫敦,其間經歷了許多驚險而又動人的歷程。繪本式的故事風和耳目一新的觀看體驗,手伴和微縮景觀模型的創造性運用,該劇的這一次世界首演,又為表演藝術領域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盡管每年愛丁堡國際藝術節都會為觀眾帶來一些極高水準的戲劇類作品,但在我看來,今年的《俄瑞斯忒亞——無盡之境》可以算是近年來國際藝術節舞臺上頂尖作品之一。這部距離我們2500年之久的古希臘悲劇,被蘇格蘭公民劇院以完全現代化的表演方式、語言和我們所能理解的當代生活關系,展現在舞臺上。
如果說這一版本中的前兩部“阿伽門農歸來”和“奠酒人(在這一版本中被更名為‘樹枝斷了’)”是對古希臘悲劇《俄瑞斯忒亞》的現代化呈現,那第三部“復仇之神”則是完全顛覆性的改編,在這一版本中被更名為“厄勒克特拉和她的影子”(“厄勒克特拉”同時有“戀父情結”的意思),古典悲劇中的對質和審判轉化為現代心理診所里的問診和民主投票的混亂場面。
這部作品也是當代英國劇場不斷高揚的女性主義旗幟之標桿之作,女編劇伊念·哈里斯(Zinnie Harris)在第一部“阿伽門農歸來”中,更加突出了王后克呂泰涅斯特拉作為母親的憤怒和妻子的嫉妒,而非強調其與情夫的關系導致殺夫;第二部“奠酒人”中,原來是兒子殺了母親、并引發第三部的父權與母權、血親與非血親的大辯論,但在這個改編當中,殺死母親的卻是一直同情母親的女兒,她復制了母親的命運,并為此而受到詛咒。正因為這兩幕當中埋下的伏筆,第三幕里心理診所中女兒與心理醫生(當代雅典娜)的對話和相互質詢,才變得更有深意,弗洛伊德的童年陰影和戀父情結分析,在心理層面上鋪墊了從仇恨到寬恕的道理,為復仇女神(另一個女兒的靈魂)的和平選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劇中,所有的“主導者”,均從原著的男性轉為女性,也是對傳統分析中該劇從母系社會過渡到父系社會的這一根本性標志的徹底顛覆——回歸人權,回歸人性。
經典的重生,是愛丁堡國際藝術節舞臺上生生不息的主題,也是其文學與藝術脈絡綿延不絕的生長方式。重視經典,挑戰經典,創造經典,恰恰是這種國際一流藝術節肩負的重要使命。
愛丁堡邊緣藝術節
盡情挑戰一切可能性
如果說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在挑選作品時追求的是一種高度,那愛丁堡邊緣藝術節的目標,則是追求一種最大范圍的廣度和深度,“多樣性”與“多元化”才是這個自由參加的藝術節最重要的特點。
在今年我所看的68部邊緣藝術節作品中,其多樣性堪稱極致。Dance Base的舞臺上, 83歲高齡的女舞者和另外三位男舞者一起演出《李爾王》,天才演員崔格維(Trygve)和他只有一歲零一個月的兒子同臺演出《Trygve VS. A Baby》,而那個小寶寶絕對是全場的最大亮點。在劇場里,我參加了一個“婚禮”——《也許,也許,也許》,為那個懷著一顆恨嫁心的胖姑娘歡笑落淚;我也在劇場里參加了一個“葬禮”——《唯一亮色》,在“葬禮”上,我吃了、喝了、笑了,最后哭了,還真心誠意地和全場觀眾一起走出劇場,加入護送靈柩的隊伍,送那位來自貝爾法斯特的女主人公一程。
即便充滿多樣性與娛樂元素的邊緣藝術節,也不乏大量由經典IP衍生而來的新創之作。藝術節期間,我看了四部與麥克白有關的改編,其中既有國際藝術節重槍重炮的歌劇版,更有邊緣藝術節中英國紙電影劇團用手工制作的現場電影《麥克白》,有用舞蹈方式展現的男版《麥克白夫人》,還有歷史大串講的講故事版《這是匕首嗎?麥克白的故事》,我最喜歡的也是這個把莎士比亞和歷史事實對照穿插著講述的版本,告訴大家哪些是史實,哪些是莎士比亞的創作,不僅讓現場的小朋友們聽得津津有味,也讓我對這個歷史人物生出了更多的探究愿望。
由英國Ad無限劇團(Ad Infinite)藝術總監喬治演出的形體劇《奧德賽》,同樣也是在古老IP的基礎上,融入大量形體表演、聲音口技等表演手段,以一己之力,將荷馬史詩下半部《奧德賽》那么復雜的故事,講得活靈活現。事實上,在人類文化發展史上,戲劇和表演藝術作為串聯歷史故事、文化、文學與當代的重要橋梁,某種程度上比單單展示美學或形式要重要得多,但反觀國內,我們當下最缺乏的,恰恰是這樣一種功能的戲劇。
用新的手法重新詮釋經典,同時也不斷結合時代創作作品,用作品紀錄時代,使得愛丁堡邊緣藝術節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社會觀察窗口。Traverse Theatre這個愛丁堡的老牌新寫作劇院,今年在藝術節期間有數部佳作問世,其中《執鞭之手》是講述蘇格蘭中產階級家庭矛盾與崩潰的故事,男人50歲生日的當天,他的前妻、他和前妻的女兒、前妻現在的丈夫、侄子等聚在一起,為他慶生??雌饋砗┖竦哪兄鲗⒁l表人生中的第一次演講,他的偉大理想是要做一個基金,拯救蒼生,即使這被證明是一個騙局,但他仍然要執意前行,因為這是他讓自己“重新偉大”起來的唯一機會。最終,看起來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完全撕破臉。
舞臺上每一個人物設置,都相當完美,細膩而充滿轉折性的表演,既流暢自然,又具備說服力。精美的布景最后摧毀性的使用,也相當有爆炸性能量。這種作品證明了在后現代劇場盛行的今天,這個劇院仍然具有完整的經典戲劇功力,從編劇到導演到表演到制景,經典底子一絲沒丟,隨時可以拿出來現一現,并且讓人耳目一新。
在新經典之外,愛丁堡邊緣藝術節也有大量實驗和探索之作,夏宮(Summer Hall)可以算是愛丁堡目前最具代表性的表演藝術實驗大本營。在這個前身為愛丁堡大學生物解剖學大樓和醫院的場地里,今年的演出劇目多達144部,許多非常具有實驗性的作品都在此發生,如《我能一直唱下去》。在一間管道聲轟鳴、電子噪音轟隆巨響、燈光怪異的小屋子里,兩個音效師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酷立其后,一個女歌手接過觀眾手里的一張小票,開始斷續地演唱《On the Rainbow》,歌的最后部分有燈光的模擬高潮。演唱結束后,女歌手回到“后臺”區域,換裝、休息,然后另一位觀眾站到中間區域,女歌手過來,接過觀眾手里的小票,說Thank You,然后回到“后臺”區域,重新著裝、化妝、登臺,拉著這位觀眾的手,開始新一輪的演唱……然后如此反復,一輪又一輪,每一個細節,都如同復刻,只有女歌手的眼睛里,始終有光,她的每一寸表情,都仿佛是第一次。當聽到第三輪、第四輪時,那些轟鳴聲帶來巨大的不適感,慢慢消失,你開始享受那種音波給心臟帶來的沖擊,當女歌手用拳頭輕輕敲打胸口心臟部位時,在場所有觀眾的心跳,都在同一頻率。
占據“實驗”高地的Summer Hall將一個平時不對外開放的軍營變成了藝術空間,有6個作品在其中上演,其中有一部《待命》,四個警察坐在防暴車里等待執行任務。附近的某間公寓里,一個卷入抗議爭端活動的男子正揮舞著刀威脅他人……待命過程是緊張的,也是無聊的,他們要聽從耳機中不斷傳來的指揮和叫喊,要經歷自身的日常關系和危機,在空茫的時光中,真實的生命痕跡與困境一點點浮出水面。演員表演超強,燈光音效設計精湛,觀眾和他們一起戴著耳機經歷這次待命。有趣的是,在Army這個場地里,承擔檢票和場務工作的人員,全部是穿著軍裝的年輕現役軍人。我在看演出前跟他們中的一個軍官聊了一會兒,問為什么他們會把軍營向觀眾開放,同樣也在等著看演出的他說,覺得這是讓人們了解軍隊、讓軍隊了解人們的好機會。
由于Summer Hall的精心策劃,今年還專門為觀眾組織了“阿拉伯單元”,來自敘利亞的《你的愛是火》、黎巴嫩的《慢跑》以及伊朗等一些國家的藝術作品得以呈現在觀眾面前。這些關注戰火紛飛中普通百姓愛與痛的作品,其質感和美學風格與傳統西方世界精英想象的難民題材作品完全不同,既生動又更具有說服力。我也特別喜歡《慢跑》這部戲中,那位生活在貝魯特的女演員,通過將真正發生在黎巴嫩的一些故事與她所飾演過的《美狄亞》聯系起來,講述她是如何在生活中發現戲劇的真實性,又是如何體會到作為一個演員的使命的。
愛丁堡,千萬別浪費機票和機會
剛回國幾天,就收到了來自邊緣藝術節組委會的郵件,向我們報告了今年愛丁堡藝術節最新的一些數據。在這個70周年紀念的藝術節期間,三周當中邊緣藝術節總共有3398個劇目上演53232場演出,此外還有686個免費演出,售出了近270萬張演出門票,比去年增長了8.96%。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也同樣迎來了又一次新的增長,獲得了約430萬英鎊的門票銷售收入,比去年增長了約10萬英鎊,參與愛丁堡國際藝術節的觀眾人數達到了創紀錄的45萬人次。
這樣一些令人艷羨的數字背后,其實是一整套復雜而精密的運作機制。除去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是劇目邀約制外,愛丁堡邊緣藝術節的全部演出,均屬于“自由演出”項目,也就說,誰都可以參加、誰都可以演出,只要你能找到場地、你能趕在截止日前通過組委會注冊,你的演出信息就會出現在那本厚厚的邊緣藝術節節目冊上。但是,在8月愛丁堡汪洋大海一樣的演出當中,你的演出是否有人看?票賣得怎么樣?是否會有人關注和評論?單頁和海報如何發放、張貼?怎么讓更多的評論人、制作人和策展人看到你的戲?這些問題,都是許多初來乍到的新團和藝術家們所要面對的重大課題。
我常??畤@,那些在愛丁堡如同蜻蜓點水般演了一兩場就班師回朝、宣稱自己已經“征服了愛丁堡”的中國內地藝術家和團體,真的浪費了往返機票和大好的學習機會,其實演的時間長短和票賣得怎么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來都來了,一定要花時間好好體驗和觀察一下,人家的劇團藝術總監、導演和演員是怎么親自發單頁的?人家的制作人是怎么徹夜寫郵件邀請觀劇和安排見面的?人家的志愿者是怎么滿街轉悠補充貼海報、貼星和補充單頁的?人家的劇場是怎么全天翻臺、一天演10個戲、讓兩個巨復雜的戲在2小時中前一個拆后一個裝的?
我在愛丁堡看了6年戲,每年都是2周以上,每天都在各個大小劇場出入,但是我一次都沒有碰到過中國內地來的表演團體或表演者發放單頁。一次都沒有。我也深深地知道,如果我們愿意扎進Traverse Theatre或是Summer Hall或是Assembely Rooms等任何一個大型場地去觀察和學習,無論是票務安排機制、引導觀眾進場機制、場地內設備分享機制和裝拆臺機制,都會是國內從業者可以無限深挖的知識富礦。
就像你不能剛走到海邊、才看見沙灘,就立刻發微信向親友宣布:這片海不行了,已經干涸了。愛丁堡藝術節也是這樣,雖然它已經70年了,但它仍然像是一片大海,有太多的風景值得我們駕船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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