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莊,中國最大的藝術家聚集區。1993年,以方力鈞為代表的第一批藝術家開始入住宋莊,此后歷經近20年的發展,宋莊藝術家的確切人數已無從考證。小堡村目前已成為整個宋莊藝術區的中心,這里有最多的藝術家、最有名的藝術家、最大的工作室和最貴的房產。藝術家為這里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據統計,小堡村每年可得租房收益800萬元,帶動消費資金流約2,000萬元,作品成交2億元,安置就業和家政服務150萬元。在某種程度上,宋莊20年來的變化也折射出整個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更是藝術家工作室變遷的縮影。
與方力鈞一樣,有著“中國當代藝術教父”之稱的栗憲庭和藝術家高慧君也是最早一批入住宋莊的人,他們是宋莊20年發展變化的親歷者。
來宋莊以前,栗憲庭還有公職在身,住在后海近20年,高惠君仍在部隊。上世紀90年代初,政府有意取締圓明園畫家村,警察頻繁造訪藝術家住所,畫家們終于決定離開圓明園,紛紛找地方搬家。栗憲庭希望搬到宋莊僅僅出于想要安靜下來住農家小院的沖動,高惠君則希望走出部隊尋找自由,二人同當時居住在圓明園的方力鈞、丁方、劉煒等人經過考察,最后找到了小堡村,成為了第一批入駐宋莊的藝術家,開始了宋莊藝術區歷史的書寫。
如今,圓明園畫家村早已蕩然無存,而在上世紀80到90年代,這里曾是流浪在北京的畫家聚居地。畢業于專業院校的一批藝術家主動放棄國家分配,以“盲流”身份寄住在圓明園婁斗橋一帶,自由創作、生活,成為當時一大文化象征。1992年以后,圓明園開始變得很熱鬧,例如方力鈞,幾乎每隔15分鐘就被警察敲一次門,畫家們常常把門反鎖起來再跳進屋里畫畫,大家紛紛升起離開的念頭。藝術家的自由使得畫家村成為治安監控的重點,最終被政府強制取締。
入駐小堡村
1993年起,栗憲庭開始和方力鈞、高惠君等人找地方搬家。高惠君當時還在部隊,不方便外出,就將選址、選房的事全權委托給方力鈞幾人。栗憲庭參與了選址過程,找遍了北京所有郊區,最后來到宋莊。宋莊是當時離北京最近的郊區,公共汽車可以直達 ,雖然只有從國貿橋出發的一條公車線路,這在當時已經可以稱得上交通便利了。栗憲庭回憶第一次來宋莊時天氣很冷,村子都破破落落,三分之一的房子都已倒塌。那時很多村民都進城了,放眼望去,村里一個沙丘上幾座房子,又一個沙丘上幾座房子,坑下還有幾座房子,簡直像一片荒漠。
較之當年,宋莊已生巨大變化,尤其是公共交通,幾條公交線路來往于國貿和宋莊之間。20年前要來一趟小堡村,需要到國貿乘坐322路公車到東關或是北苑,然后打車(通常打不到)或是坐“三蹦子”;要么就坐從北苑到燕郊的長途車,長途車路過小堡村,不過四個半小時才發一趟。要是想從小堡村回城里就更麻煩了,高惠君說自己有時就沿路邊走邊攔車,常常一走就是兩個小時,索性直接到東關坐322。據說曾經有兩個客人從方力鈞家出來一直等不到車,最后跟了輛拉煤的車才回到城里。
村子里空閑的房子雖然簡陋、破舊,前后院的布局和低廉的價格卻引了畫家。雖說當時農民之間互相買賣房屋只有三千多元的價格,賣給畫家們卻一道道附加,價錢翻了三倍之多。當時,劉煒買了兩個院子,前院送給了栗憲庭,后院自己住。栗憲庭把房子收拾到半截就沒錢了,又必須要去美國,就把剩下的攤子交給方力鈞打理。幾年間,院子一直借給別的畫家住,栗憲庭只是偶爾過去住一兩天,其余時間都在城里或國外。
據高惠君回憶,當年買農村房大家都沒有經驗,膽子小,沒人敢用真名,第一批入駐宋莊的6名藝術家都是用別人的名字買房,每家付1,500元的保險費(也相當于手續費或介紹費)給對方。直到后面來的人才漸漸開始寫自己的名字買房,第一批到了1997、98年前后才把名字改回來。
直到2000年初,栗憲庭開始準備迎接女兒的降生,城里的房子太小,根本住不下,一家人這才搬到宋莊,對房子重新做了裝修和改造,栗家女兒就是在宋莊小堡村那間院子里出生的。當時栗憲庭也不想再參與熱門話題,希望沉寂下來,把20多年來的經歷回憶、反思一下。結果,由于宋莊的人越聚越多,最終成為新聞熱點時,很多畫家又找到栗憲庭,每天拉著他去看工作室,根本不得喘息、不能安靜下來。栗憲庭這時才覺得也只能再出來做事,于是他開始思考藝術區的生態問題,開始和地方政府接觸。政府也找到栗憲庭一同規劃這塊地并提出創作生態問題。
由于高校擴招,越來越多學生流落在社會上,能夠找到工作的人很少,大多還是改行了。也有一些熱愛藝術、專心藝術的人越來沒有出路,他們便聚集在各個城市的藝術區域,如重慶的黃桷坪,成都的藍頂。每個城市大概都有這樣的地方,但宋莊是最早、最大的。
與農民的磨合
起初,人們對自由藝術家沒有了解,一些官員也采取拒絕的態度。栗憲庭回憶說:“當時從圓明園來宋莊其實是把警察給帶來了,警察跟著這些藝術家、突然闖進來東西。據說當時上面的領導找村書記談話,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些藝術家攆出北京。村官崔大柏本人在與藝術家接觸的過程中發現這些人其實都挺好的,有時候我們還會幫助村里面的建設提提建議,像方力鈞他們都會出一些錢,幫村里修路燈什么的。崔大柏就不停找上級,把藝術家們保護下來了。這個舉動讓我覺得我們改變一個體制是不可能的,但是能夠說服一些地方官員,獲得他某種程度上的理解和認可,這就形成了一定緩沖?!?br/>
宋莊的村民開始對藝術家做的事還不是很能理解,但慢慢都在改變。農民里也有藝術家出來,他們受到藝術家的影響,也開始自己動手工作。例如村里有一個鄉鎮企業的工人就自己動手用各種鐵器拼接,好像60年代的集合主義。平日里,藝術家跟村民的相處中也難免有些磕磕碰碰,有時打起來了,村里管不了,他們就找栗憲庭出面管。栗憲庭有過插隊經歷,對農民比較了解?!捌鋵嵽r民只要你尊重他,他覺得你看得起他就夠了。我的鄰居,所有過年過節都送東西,然后他們也送給我東西,這樣關系就搞得很好。我跟每個藝術家都說,跟農民鄰居一定要搞好關系。其實很好搞,比如說你開車,農民站在你車前就不走,你下來很客氣,他就很高興,馬上就回家了。千萬不要嗆嗆起來,這不好?!?br/>
與政府的合作
2004年,栗憲庭建議宋莊發展文化創意產業,做藝術園區。當時宋莊交給栗憲庭400畝地規劃:蓋美術館、化工區、藝術加工區。由于宋莊幾個很有名的藝術家畫賣得不錯,招來很多人聚集。宋莊有淘金的可能性,但發展是很困難的。栗憲庭想做的是一個學術交流平臺——美術館、畫廊區。宋莊美術館建成于2006年,第一個展覽就吸引了各路人前來觀看,人們都要來見識見識世界上行政級別最低的美術館——村級美術館。宋莊美術館蓋的時候北京市兩次下令指定要拆除。其間,栗憲庭接待過一位市長,談了藝術生畢業后的出路問題:“這個出路就像一灘水,你要怎么流動出去,怎么有新鮮的水補進來?現在美術館是在替社會在解決問題?!贝藭r的栗憲庭角色已發生變化,他稱自己是個鄉紳,幫地方政府調節農民和藝術家之間的關系。他還說服了一些人來蓋畫廊,周圍是藝術家的工作室。蓋得起房子的人來建大型工作室,同時還改造了幾個舊工廠。當時改造了一個飼料廠,首先用來給女藝術家建工作室,名嫘苑,只給女藝術家住,保障安全。這之后蓋的工作室基本都參照這樣的模式,即建筑改造模式。
從藝術到地產
在宋莊小堡村,幾乎每一家都有房子租給藝術家。藝術家的入駐促成了新型經濟結構的產生,解決了農民的生活問題。那么誰來解決藝術家的生存問題?栗憲庭跟地方政府溝通,希望建起畫廊區,號召畫廊進駐宋莊,希望宋莊美術館與其他民營美術館能夠有一些學術交流,在宋莊建起利于創作和交流的生態環境,甚至是一個藝術市場。但是在后來的發展當中,越來越多人借發展藝術之名搞地產,這就是栗憲庭曾在文章中提出的“私地產”。
“房地產是國家掛牌的,小產權是集體的商品開發,私地產的概念是說比如一個領導或者一個商人,以藝術家的名義買了一塊地,蓋了很多工作室出租,這實際上是地產性質,拿的是中間房租的費用。這使得宋莊的房價不斷增長,越來越多藝術區都在趨向于這種地產形式?!?br/>
在2009年政府某藝術節上,栗憲庭在演講中提出了宋莊藝術區的三個問題,即硬件、軟件問題,當代藝術和其他藝術的關系問題以及藝術家和日常生態問題。宋莊的開發逐漸成為地產業,私人美術館、畫廊、工作室足夠多,但藝術管理落后。很多畫廊空著,如上上美術館,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展覽。宋莊火了,尤其2008年《三聯周刊》報道以后,吸引了大批藝術家、官員前來考察。栗憲庭不停接待各地市委、市長,大家都看準藝術區帶來的經濟效應,希望建立起同樣模式的藝術區。然而藝術火了,三教九流的人就都進來了,賣石頭的,畫行畫、賣字畫的等等。甚至還有學院里的教授也來建工作室,如此的發展實際違背了栗憲庭的初衷,“這些人是在跟自由藝術家、畢了業沒工作又熱愛藝術的年輕人搶飯碗!”宋莊的小產權房蓋了很多,地產商的加入導致房價上漲,最后反倒是藝術家進不來了。文化產業變成借文化搞地產。一些地被封了,地產商就借文化產業之名申請解禁。栗憲庭認為當下的美術館熱實際只是新一輪的地產熱,與藝術和文化都沒有關系。
小產權房被查封一事曾鬧得沸沸揚揚,高惠君認為小產權房針對的不是地皮也不是藝術區而是買賣。一座樓從設計在圖紙上那天起到施工、建成都沒有違法,直到樓盤開市起成了違法建筑。從違法到不違法,價格從20萬到400萬,樓沒有變,只是多了幾個公章。這和戶籍是一個道理,制度如此。
拆?不拆?
宋莊之外幾處藝術家聚居區拆遷風波也讓宋莊一些藝術家忐忑不安。有人來找高惠君合計究竟會不會拆?拆了怎么辦?高惠君輕描淡寫:“他們真要拆我就只能幫著拆”。他認為個體是無力抵抗潮流的,在一個局部上的反抗是沒有意義,不反抗也不代表投降。高惠君自己也做了分析,他認為如果真有人來拆房,不論是開發商還是政府,或者是雙方聯手,非要搞清楚他拆了房準備干什么才能想明白到底會不會拆。假設拆了是要蓋商品樓,征文必須是國有出讓土地,這不是普通開發商做得到的,需要政府權力介入。而政府希望的是在這里建立藝術區?!八涯悴鹆?,把你搞成一個困難戶,一個到處去告狀的人,然后他再蓋藝術區,這個藝術區他要給誰???”
又一個798?
宋莊向藝術區發展會不會成為第二個798,第二個藝術觀光區?高惠君和栗憲庭都認為這是不可能也做不到的,宋莊只會是一個藝術家聚集區。高慧君解釋聚集的概念是既可以有藝術機構,也可以有很多人住,同時有很多藝術家工作室。一些國外藝術機構、學院校區都會慢慢入駐宋莊。
談到其他國家的藝術區發展,栗憲庭介紹說其實都是相似的模式和處境,藝術家把這個區域帶動起來之后繁榮的是其他產業。798的例子跟SOHO是一樣的,SOHO在1960年代是很廉價的紡織品倉庫,當時的前衛藝術家、極簡主義藝術家以低價在SOHO買工作室。慢慢SOHO火了,品牌店就跟著入駐,房價就被抬高了。這樣一來藝術家又租不起了,只能往外走,搬到伯克林、到西村去。
栗憲庭認為宋莊很難發展成為798,因為宋莊實在太大了,租不起小堡村的藝術家就去周邊更便宜的村莊,那里還不像小堡村有這么多投機商人,房價還能承受。
自由和保障
不論講到宋莊還是從前的圓明園,栗憲庭都在“藝術區”前上“自由”二字,至于“自由”的含義,栗憲庭開玩笑說,自由是指生活方式自由,不用開會,不用上班,隨便可以睡到什么時候。
當年在圓明園藝術區的聚集作為對戶籍制度呼應的藝術家們如今在宋莊仍舊因戶籍問題為子女上學、個人養老等社會保障欠缺所困擾。在宋莊上學大概要交1萬到3萬元贊助費,據說,到通縣則要10到15萬;至于養老更是沒有絲毫保障。盡管藝術家為宋莊帶來了經濟效益,卻沒有人愿意出一點錢做藝術家養老基金。人們看到的只是誰誰的作品賣了怎樣的大價錢,卻不知道那只是少數中的少數。
冬季取暖一直是宋莊的難題。曾有一部分人靠燒鍋爐取暖,今年起宋莊又開始了天然氣管道建設,鍋爐不能再燒了,天然氣的建設費也攤在藝術家頭上,讓人費解。
高惠君說自己的工作室因為地基問題想通天然氣也通不上,現在鍋爐也不能燒,冬天就只能去南方,等春暖花開的季節再回來。栗憲庭則解釋說:“因為這里的地不是正規國家建設開發的。正規開發當然是商家出這個錢,算基建三通一平,但是那個房價又不一樣。我們折騰了很久,一直在斗爭,只希望村里和天然氣開發商財務透明,希望他們合理,希望知道哪些錢是我們應該付出的?!?br/>
宋莊的官司
2007年,宋莊有過一場官司,里面有個傳奇人物叫王笠澤,他在法制報做過美編,后來又去學習法律,成為主編。王笠澤在宋莊畫畫待了快十年,宋莊的藝術家火了以后,農民就開始告藝術家,想把賣出去的房子再收回來,當時被告的王笠澤就是第一例,從此他便開始研究此類案例。當時,藝術家李玉蘭的官司轟動了法律界,成為當年的十大案件之一。王笠澤去為李玉蘭當了辯護律師,打贏了官司,在法律界名聲鵲起,寫了一本書《宋莊房訟紀實》,栗憲庭為書作序《夢魘宋莊》。
“藝術家和農民成為一對被告和原告,完全源于一個假象,即在于2000年以來藝術市場的活躍和少量藝術家的富裕,它成為一個貌似經濟關系的不平衡——“畫家發了”造成的,既然“畫家發了”,當年賣房子的農民覺得“虧”了,就把藝術家告上法庭,要求索回當年賣給藝術家的房子。事實上,只有極少數藝術家在藝術市場獲得成功,而這種“成功”卻變成了一種“神話”,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到藝術區聚集,其結果是大多數的藝術家并沒有獲得“成功”,反而引發了宋莊和所有藝術區房租的一路飆升。就目前宋莊藝術區農民和藝術家所得到的利益看,農民作為房東的收入穩定并逐年增加,而絕大多數藝術家生活得非常艱難,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承受著精神壓抑和生活窘迫的雙重壓力?!?節選自《夢魘宋莊》)
栗憲庭回憶說:“此后又有一大批藝術家被告,包括方力鈞。我們最后爭取到的是可以要回去,但當時買1萬塊錢,改造花了九萬,再加上區位補償,一個房子到了20多萬甚至50多萬。農民有能力就買回去,但一般沒有能力買,也沒有能力擱置。將來如果拆遷,有些區位補償和原來的地主有一個分紅比例,這也算是保護了把藝術家的利益?!?br/>
宋莊的浮躁和艱難
宋莊的藝術家流動性非常大,有一批人是常駐的,還有一些零零星星待上一個月甚至一個星期就走人的。這些藝術家以為來到宋莊就能賣畫,結果待了半年了一張畫沒有賣,滿懷著怨氣就走了。還有些藝術家不賣畫是因為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有別的謀生渠道,比如畫畫廣告或是搞設計。
“宋莊在某種程度上講是很浮躁的,是中國北京最爛的藝術區,什么爛的藝術家都有。但另一方面,有一大批真正熱愛藝術、做得很不錯的藝術家沉在下面。宋莊的藝術家類別是最豐富的,除了畫家,獨立電影人、音樂家、詩人、攝影師,甚至建筑師這里都有。藝術就是藝術,藝術創造的是藝術,但藝術在商品社會創造出來的是商品。商品、經濟是另外一個行當,我們不懂。如果它的發生是按照正常渠道走的,藝術家還是可以找到出路,這是一種生活來源。在中國沒有贊助藝術的機構,像西方、像日本、韓國都是有贊助藝術家的基金會,中國沒有。那你靠什么,就靠多多少少能賣掉一幅畫。所以藝術家一定得用副業來養藝術。在國外看到的年輕藝術家生活也很艱難,他們基本都打工,沒有年輕藝術家能靠賣畫活著的,大部分都要打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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