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如何成為達·芬奇？

很難想象，農民作為一個群體亮相于上海世博會居然是以藝術的名義，一貫擅長大制作的藝術家蔡國強挑選12位農民的發明營造出一個奇特的景觀。從震旦大樓的廣場到中實銀行的大廳及金庫，中國農民的科幻夢被賦予與前蘇聯航空探險以等量齊觀的位置。風箏飄飄，它僅僅捕捉了一小部分有名無名農民的發明經歷。從縮微了的綠蔭坪上騰躍而起的形趣各異的飛碟、飛機和潛水艇，在真實的鳥語花香的陪襯下卻顯出虛幻的童話色彩。當鐵皮桶、鍍鋅鋼板這些原始的工業材料進駐于五星級富麗堂皇的大樓內，巨大的航空母艦上標注著意蘊沉重的2012數字時，我們幾乎難以區分現實與幻境的區別了。

　　不可忽略，在此地展出的這些“模型”，之前都曾有過上天入地的真實經歷。譚成年的飛機殘骸與遺像詔告著這并非是一場好玩的游戲，而杜文達飛碟的螺旋槳在威尼斯雙年展上掀起的巨大旋風一度使觀者害怕，因為制造者根本沒有考慮如何落地的問題。但是在農民發明家那里，仍然充滿著幽默色彩：曹正書的飛機按鴿子的比例制造，熊天華的飛機長得像蜻蜓，吳書仔的木飛機像雞籠子，李玉明的潛水艇模仿魚鰭的原理，幾乎復制了一條魚的身子。鴿子和雞籠子都飛不起來，蜻蜓只能飛20至30米，魚被定義為觀光型潛艇，沒有動力系統的它被卡車牽引于水下潛行10秒后主人即宣布試航成功。這其中的“70后”一代不乏成績驕人者：陶相禮的潛水艇號稱為世界首創的三位一體的乘載工具，王強自制的飛機最高可飛3000米，時間長一個多小時，徐斌駕駛旋翼機可以在25分鐘內完成俯沖、急轉彎等高難度動作。

　　但是這一切為何會成為藝術品？莫非藝術家的創造力枯竭了拿農民尋開心嗎？在蔡國強走訪八省市農村的過程當中，哪些人的特質入了他的法眼呢？李玉明的潛艇在魚的造型上富于天趣，陶相禮的想法來自古老的龍。吳書仔做直升機的目的僅僅是飛出一輩子居住的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20年還未飛起來的曹正書，夢想著只要飛過油菜花的高度就可以了，熊天華的目標只是要飛過五十多米的高地。這些幾近樸素的初衷完全沒有考慮現實操作的可行性，所有的想法來自于心靈而非大腦，正是在這一點上，他們和藝術接近了。更重要的是他們為這些想法付出了堅持，不去尋求任何外在的支撐，只靠自己的雙手一點點創造。物質條件的惡劣(需要天天睡在飛機旁怕飛機被拆掉)、經濟條件的困頓(一年用兩個月的收入來養活十個月的飛行夢)都不能阻止他們的夢想，反而帶給他們快樂：陶相禮十分享受潛入水下的平靜，王強一點都不羨慕毗鄰航校機場的訓練生，“只喜歡在自己的飛機上，感到那就是我自己的翅膀”，駕駛技術高超的徐斌幾次在空中熄火，因為他飛著過癮，忘了已經沒油。于是當這種白日夢真的實現之時，你便不敢嘲笑農民的異想天開了。年近七旬的吳書仔終于扛著他的不會飛的凳子直升機“飛”出大山，看到了遠遠勝過縣城的上海大世界，而這一步居然是由他根本不明所以的藝術來完成的，物質所不能解決的擺脫重力的障礙卻由精神解決了?！爸匾牟辉陲w起來”，蔡國強選擇一個不成功的飛行者的著眼點意味深長。

　　但是藝術家為什么把焦點聚集于農民？僅僅是因為蔡氏與農民感情深厚并自稱亞洲農民嗎？回味蔡氏的上一件有關農民的作品，是挪用了1960年代革命經典的《威尼斯收租院》。若矚目于中國當代美術史的農民形象，《父親》會以最快的速度躍入我們的眼簾。從悲憤滿腔的被壓迫者，到苦難縈懷者滄桑的臉，再到齊聚工地大樓前夾雜著探詢與自信的表情，中國農民的形象已蔚為改觀，似乎可以額手稱慶了?？墒菃栴}又在于：這屈指可數的農民發明家們難道就能代表億萬的農民兄弟們，在世界博覽會上宣告中國農民的思想解放、性靈超脫嗎？難以回避的現實是：失去了田園牧歌的農民一步跨入城市之后，不可能以個人的夢想作為現實的基礎，而只能以“原子化”的狀態融入勞動機器的整體，接受被異化的宿命。城市的高樓大廈和鮮衣怒馬無不來自于這一群體的集體制造，但他們的心靈被奴役的狀況鮮有人知，因而“農民，讓城市更美好”這個口號在此顯得不無空泛；一個徐斌輕輕起飛的瞬間、一個陶相禮沉入水下的寧靜，抵擋得住時下從富士康高樓縱身躍下的數個年輕生命的隕滅嗎？想來不無一種觸目驚心的效果。

　　很重要的因素在于藝術家選擇農民是政治正確的，無論展覽的策劃還是現場氛圍的布置，藝術家的睿智都一覽無遺。在建造自身的藝術史話語系統上，蔡國強總能把握先機、占據主動。從收藏馬克西莫夫的油畫開始，集收藏家、策展人和藝術家于一身的身份大大拓展了他的藝術邊界，由此也證明，當代藝術中的觀念因素幾乎成了它的制勝法寶。夜空中外灘廣場上那個旋轉的飛碟閃著詭異的光，在安徽農民杜文達專注于把飛碟送上天的個體狂熱與一些官員大干快上追逐GDP的集體激情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區別呢？人們看到那個“不知如何降下”的巨幅標語時，腦子里閃念的可能會是叫人心顫的房價，這一戲劇性的對位當然令我們驚奇?！掇r民達·芬奇》堪稱與徐冰不久前的那只大鳥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農民的詩意能在城市抵達嗎？這終究還是個疑問。 顏榴